1926年春,河南军阀刘镇华率十万镇嵩军如黑云压城,将西安围得密不透风。城楼上,杨虎城轻抚斑驳的城墙砖石,身后仅余不足五千残兵。这位渭北刀客出身的将军,目光如炬,突然,急促的马蹄声打破寂静,副官滚鞍下马嘶吼:“李虎臣将军率部从渭南突围成功,正在南门集结!”
三天前,杨虎城收到电报:李虎臣的骑兵在蓝田峡谷遭三路伏兵围剿,若非及时转向终南山密林,早已命丧黄泉。此刻,他猛地转身,披风在风中烈烈作响。城楼下,李虎臣左肩缠着渗血的绷带,右臂却死死攥着指挥刀,刀柄上的红布条,是二十年前两人在渭北刀客窝结拜时,用酒坛碎片割破手指染就。
“虎臣兄!”杨虎城大步迎下城楼,两人手掌相击,他摸到对方掌心厚重的老茧。那是1906年雪夜,两个毛头小子在酒肆赌酒留下的印记:“谁先砍下三个土匪脑袋,谁就坐头把交椅!”如今,城内守军总数虽突破一万,但面对十万镇嵩军,这点兵力不过是沧海一粟。
第七日黎明,镇嵩军攻势如潮。刘镇华站在二十丈高的云车上,望着城头陕军旗帜冷笑:“杨虎城不过是个杀猪匠出身的刀客,能守几日?”他不知,杨虎城正将最后三挺捷克式机枪架设在钟楼四面。这座曾镇压过“二虎”的地标建筑,此刻成了全城最高的火力点。镇嵩军扛着云梯冲到护城河,机枪扫射与滚木礌石交织成死亡之网,河面很快浮起数百具尸体,鲜血染红河水,宛如回民街老马家羊肉泡馍里那抹红亮的油泼辣子。
“报——!东门粮仓遭炮击!”传令兵的嘶吼撕破夜空。杨虎城冲进冒烟的仓库,正看见三个镇嵩军间谍在麻袋堆里翻滚,其中一个被火燎着裤脚的,竟是常在回民街卖甑糕的小贩。他想起今早城门值守报告:“戴瓜皮帽的炊事兵,兜里揣着蓝田玉烟嘴——镇嵩军军官才配有的物件。”火光中,杨虎城拔枪射击,子弹穿透间谍额头,恍惚间,他仿佛看见母亲在灶台前熬玉米粥的身影。那年大旱,家里断粮三日,母亲硬是用野菜根熬出半锅能照见人影的稀汤,恰似此刻护城河里的血水。
断粮危机在第三个月彻底爆发。杨虎城看着士兵们吞咽麦麸混合观音土的“军粮”,胃里一阵翻涌。这些曾驰骋渭北的汉子,如今连蹲下都困难,观音土在腹中结成硬块,排便时疼得满地打滚。“传令,杀战马!”他突然抓起案头《孙子兵法》投入火盆,火舌瞬间吞噬书页。当城内最后三匹军马被分食,炊事班在城墙根发现大量蝗虫卵。杨虎城用匕首挑起一只黑亮的虫卵,想起儿时闹蝗灾,父亲带着全村人敲锣打鼓驱虫的场景。“洗净油炸,能顶三日。”他下令道。话音未落,城南突然传来震天响的秦腔声。秦腔戏班的武生们卸下行头,扛着长矛冲上城头,班主老秦头扯着破锣嗓子唱道:“将令一声震山川,刀客出征胆气寒!”这出《长坂坡》的唱段,让饿得眼冒金星的士兵们精神一振。二十年前,杨虎城在渭北刀客窝里,就是听着这样的秦腔砍下了第一个土匪的脑袋。
第五个月,瘟疫如幽灵般在城墙内游荡。李虎臣高烧昏迷,梦见自己回到临潼老家。母亲正把最后半碗面汤喂给饿晕的孙儿,碗底沉着几粒玉米碴——那是去年秋收时,母亲从老鼠洞里抠出来的存粮。他猛地惊醒,发现杨虎城正用匕首割开自己手臂,鲜血滴进他干裂的嘴唇。“虎臣兄,”杨虎城声音沙哑,“城在人在,城破人亡。”温热的血滑过喉咙,李虎臣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:两人被土匪追杀至渭河岸边,杨虎城脱下棉衣裹住他,自己却赤膊跳进冰河游向对岸,棉衣里还缝着母亲给他做的虎头护心镜。
转机出现在第七个月。冯玉祥的援军在洛阳遭遇伏击的消息传来时,杨虎城正在城头教士兵用棉被浸水抵挡炮弹。这个土办法能让炸开的弹片威力减半。“将军,棉被不够了!”炊事班长抱着最后一床破棉絮跑来。杨虎城沉默片刻,扯下自己的披风扔过去:“用这个!”披风上绣着的金色“杨”字在阳光下格外刺眼,那是他出征时妻子连夜赶制的嫁妆,用的是回民街老马家染坊最好的靛蓝染料。
当夜,北方天际线泛起异样红光。探子狂奔来报:“冯总司令亲率五万大军,沿渭河奇袭镇嵩军后方!”原来冯玉祥故意散布撤退假象,实则绕道陕北,用最后三天粮草完成了千里奔袭。杨虎城攀上钟楼顶端,望着远处腾起的烟尘,耳边响起二十年前在刀客窝里发的誓:“此生若负苍生,天打五雷轰!”此刻,他摸向腰间,那里藏着半块硬邦邦的玉米饼,是三天前一个卖馍老汉偷偷塞给他的。
“将军,吃吧,”老人佝偻着背,“俺家小孙子饿死了,这饼……留着也没用。”老人说话时,嘴里飘出熟悉的秦腔调子,那是《金沙滩》里杨继业撞死李陵碑前的绝唱。杨虎城接过饼,想起1916年护国战争时,自己带着一队刀客在终南山截击袁世凯的部队,靠的就是这种硬得能砸死人的玉米饼,那时他们管这叫“刀客干粮”。
决战那日,杨虎城站在钟楼顶端,看着城内仅存的两千守军列队出击。这些面黄肌瘦的战士举起绑着红布的棍棒,他仿佛看见八个月前那个春日:刘镇华的先头部队出现在灞桥时,卖馍的老汉抄起扁担加入守城队伍,剃头匠的剪刀成了刺向敌人的利器,秦腔戏班的武生扛着长矛冲上城头。一个瘸腿的炊事兵突然举起铁勺高喊:“杨将军说,杀一个够本,杀两个赚一个!”这声音惊飞了护城河上的乌鸦,也让镇嵩军的战马受惊乱窜。
“开城!”杨虎城的怒吼震落屋檐积雪。南门轰然洞开,冯玉祥的骑兵如黑色旋风席卷而来。他看见最前排的旗手高举着“杨”字大旗,那是用守城将士的衬衣缝制的,血渍在旗面上晕染成朵朵红梅,像极了回民街老马家羊肉泡馍里飘着的油花。镇嵩军的阵型瞬间崩塌,刘镇华在亲兵护卫下仓皇逃窜,回头望见西安城头重新升起国民军旗帜,那抹蓝色在血色残阳中格外刺眼,像极了母亲临终前为他缝制的寿衣颜色。
当杨虎城与李虎臣在满目疮痍的城墙上重逢时,远处传来秦腔《周仁回府》的唱段。两人相视而笑,他们知道,这座用五万军民白骨铸就的城池,不仅守住了西北的门户,更在军阀混战的史册上刻下悲壮的一页。周明远带着地下党成员默默离开,将一本写满守城日记的册子塞进杨虎城手中,泛黄纸页上某处墨迹未干:“1926年11月28日,西安解围,城内尚存活人八千……”
暮色四合,杨虎城独自走向北大街。烧毁的店铺冒着青烟,空气中飘着焦糊的羊肉味。他蹲下身,从瓦砾中捡起半块没烧透的馕饼,吹去灰尘咬了一口。干硬的饼渣划破嘴角,血珠渗进饼里,让他想起断粮时士兵们互相推让最后一块观音土的场景。
“杨将军?”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。他抬头,见是卖甑糕的老汉,老人手里捧着个粗陶碗:“俺家地窖里藏着点小米,熬了碗粥……”杨虎城接过碗,温热透过陶壁传到掌心。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,自己赤膊游过渭河后,是老人用火盆烘干了他的衣服,还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油茶。
“杨将军,”年轻人憨厚地笑,“俺爹说,等城好了,第一锅羊肉泡馍得请您尝。”杨虎城摸摸空瘪的肚子,从怀里掏出那个油纸包,将碎甑糕倒进嘴里。甜腻的味道在舌尖散开,让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:“虎城啊,做人要像咱渭北的黄土,厚实;要像终南山的松,硬气;更要像渭河的水,能屈能伸。”
远处,钟楼的钟声悠扬传来。杨虎城知道,这座城池的故事远未结束。它就像城根下顽强生长的野草,只要有一丝阳光,就会再次绿满山原;又像秦腔里永不落幕的英雄,只要还有一口气在,就会继续唱响这黄土地上的悲壮史诗。他转身走向城楼,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,仿佛二十年前那个雪夜,他与李虎臣在渭河岸边立下的誓言:“此生不负苍生,来世还做陕西娃!”